三个文人与什刹海
这片古老的母亲河,曾通过京杭大运河,为整座城市百万居民运来南国的食粮,她更像一个“文化乳娘”,滋养了一代又一代文化人。北京近现代史中为人敬仰的文化巨人,又有哪一位不曾留足迹和笔墨与什刹海呢?北京是文化之都,什刹海是文化之海。若从文化的角度观之,什刹海的风韵之美与资质之深,可堪比京城之最。
暖暖的校舍
——辅仁大学与“国宝”陈垣
沿着清朝两广总督、洋务派核心人物张之洞故居(白米斜街11号)的后墙向西,路经郭沫若故居,再向西北过恭王府来到定阜街,就能找到20世纪初京城的四大名校之一——辅仁大学(1925年建立,1952年并入北京师范大学)的遗址,还有被毛泽东称为“国宝”的学者陈垣(1880年-1971年)校长。
值得一提的历史巧合是,当年,年轻的陈垣正是熟读、精读了张之洞的《书目问答》(1875年著),才走上终其一生的学问之路,并要求他自己的学生同样熟读、精读此书。而今天,张之洞故居与陈垣故居(兴华胡同13号),隔一个什刹海而遥遥相望。
如今,辅仁大学的校舍仍在,只是校门口的牌子换了而已,换成“北京师范大学”。走进汉白玉镶嵌的拱门,便是城堡一样的回旋式建筑,教学楼和宿舍楼连成一体,楼道墙壁上的一幅幅黑白老照片带我们回到民国时代。图书阅览室的暖气最热,必须脱去棉衣才能坐安稳,有的学生甚至穿着衬衫在读书。其校园建筑,是典型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式的房檐、庭院、假山、回廊,西式的教室、宿舍、桌椅、书架;而其校歌的歌词也是中西合璧:“辅仁以友,会友以文,吾校之魂,圣美善真……” 而其师生中,有许多文化领域灿若星斗的人物——胡适、翁文灝、钱思亮、邢其毅、季羡林、范文澜、郑振铎、罗常培、王光美、李德伦……
辅仁大学的辉煌时期,是在1937年日本侵略军占领北平以后,这一在敌占区的都市繁华地带,能够自由呼吸的宁静校园,成为当时冷酷战争环境下北平知识界的一个小小暖巢。1942年,教授英千里,即英若诚父亲、英达祖父,与多名学生因秘密组织抗日活动而被捕入狱。校长陈垣亦硬骨铮铮,不惧威胁,拒绝在敌伪政府任职。在一次全校运动会上,他发表演讲,以“孔子举办运动会”为题目借题发挥,掷地有声地引用《礼记·射义》中的词句:“贲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与为人后者不入。”
1945年抗战胜利后,辅仁同仁们令国人血脉贲张的抗日义举得到国民政府表彰,一时誉满京华。
作为一代学者,陈垣与陈寅恪并称中国史学界的“南北二陈”,37岁开始潜心研究中国基督教史,所著《古教四考》(《元也里克温教考》、《开封——赐乐业教考》、《火祆教入中国考》、《摩尼教入中国考》)为其奠定了宗教史专家的声誉,也是中西文化交流史学术研究的重要成果。但他作为藏书家的身份却鲜为人知,其故居的书屋藏品大多为线装书,共计40000余册,由书架排列成的通道被他戏称为“胡同”——他将始于1994年的什刹海“胡同游”的历史,至少上溯了50年,只不过他的“胡同游”,是古色古香的文字之旅。
暖暖的王府
——清代著名诗人纳兰性德
位于后海北沿的宋庆龄故居,即醇亲王府(醇亲王奕譞,道光第7子,光绪生父,1972年受封爵位)。醇亲王府的前身,即清朝康熙年间曾为宰相的明珠宅第。明珠获罪后,一度被和珅所占。到了清朝末年,此王府又成为皇帝溥仪的父亲载沣的住所。而在这座古老王府的历史沿革中,我们最感兴趣的不是别人,而是明珠之子——清初大诗人纳兰性德(1655年-1685年)。因为他的心性与什刹海相通,他平生最爱荷花,而什刹海也怀抱荷花。
乘车徐行,后海的景色像卷轴画一样铺展开来,冰面渐渐开阔,天亦辽阔,岸边垂柳裸露的枝条上挂着缕缕白云,阳光似乎无力穿过寒冷的大气层,仅若有若无地撒下些光亮给大地。
迈入醇亲王府大门,仿佛从冬天跨入春天。
纳兰性德于康熙十五年(1676年)考中进士,成为康熙皇帝文武双全的贴身侍卫,随驾出巡南北,娶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之女卢氏为妻,但婚后三年爱妻亡故。他虽身为名门贵胄,却交好平民布衣,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清词三大家”。其词仅存300余篇,却被王国维盛赞“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欣赏他的“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想当年,其24岁所著诗集《饮水词》(1679年出版)饮誉京城,民谚曰:“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纳兰性德之于中国诗坛,恰似济慈(1795年-1821年)之于英国文苑。两人都过早离世,前者30岁,后者26岁;两人都与水有缘,最愿与水为友、与水为伴,前者将自己的诗集定名为“饮水词”,后者的墓志铭为“逝者的名字书写在水上”;两人都至真至纯、咏叹真情与美,前者有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后者有诗“听得见的音乐虽好,那听不见的更美”。
说到纳兰性德爱水,想必与他生在什刹海畔、长在什刹海畔有关。
纳兰性德的《饮水词》中自然多水,比如《天仙子·渌水亭秋夜》:“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蹙损金波碎”;又比如《菩萨蛮》:“萧萧几夜风兼雨,离人偏识长庚苦”;还有《浣溪纱》:“春色已看浓似酒,归期安得信如潮”;更有《鹧鸪天·离恨》:“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而这最后两句,不由得使人想到什刹海的春色,也许诗人说的就是什刹海。
暖暖的夜色
——生死不离不弃作家老舍
告别了醇亲王府,告别了纳兰性德诗一样的庭园,暮色渐渐把什刹海笼罩,夕阳躲在云雾里像一盏微明的灯笼。以退休老人那样的节奏和步履前行,仔仔细细地端详一下这片在800多年间历经元、明、清多个朝代的海子的迷人夜景。
相信在我们正行走的这条路上,曾经行走着的人也堪称风景,他们或者曾长久居住在此,或者曾短暂逗留在此,但不管怎样,被他们的风度和精神浸染过的什刹海自是不同。远的不说,只说近的,他们是蔡元培、鲁迅、梁漱溟、张伯驹、邓拓、冰心、田间、郭沫若、萧军、杨沫、张中行、吴冠中、林琴南、冯亦代、黄宗江……
——难怪有人说,什刹海蕴藏半部中国现代文学史。
然而,与什刹海生死不离不弃的现代文人当属老舍。他出生在什刹海附近的小羊圈胡同8号,死于太平湖。
坐在酒吧里喝着洋酒谈论老舍有点儿不伦不类,但是,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关联。当初,1924年,老舍从这里的老宅里走出,去英国任伦敦东方学院的中文教师,想必他也曾在英国城市里的哪家酒吧小饮,并忆起故乡城北京和什刹海吧。不然,他在伦敦写的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怎么会有那么多关于什刹海的叙述呢。
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抒情文字:“到了德胜桥,西边一湾绿水,缓缓地从净业湖向东流来,两岸青石上几个赤足的小孩子,低着头,持着长细的竹竿钓那水里的小麦穗鱼。桥东一片荷塘,岸际围着青青的芦苇。几只白鹭,静静地立在绿荷丛中。北岸上一片绿瓦高阁……一阵阵的南风,吹着岸上的垂柳,池中的绿盖,摇成一片无可分析的绿波,香柔柔地震荡着诗意……” ——说什刹海滋养过老舍的文学想象也不为过。
1950年,什刹海游泳场建成开放时,老舍参加了开幕庆典并欣然讲话。
老舍的散文《想北平》更是令人百读不厌,他爱北京、爱什刹海的情怀质朴、深沉:“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做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事情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
“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
来源|中国梦365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