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冰封水面的白雪皑皑,到烈日当头的炎炎夏日,我与什刹海由陌生变成了熟悉,我成了她的熟人,她成了我的风景。一日,读俞敏洪的《在岁月中远行》,得知什刹海曾是永定河留下的古河道,而永定河的源头桑干河和洋河分别发源于山西省朔州和内蒙古高原,两河在北京门头沟汇合后始称永定河。俞敏洪在书中说,当他站在永定河的前面,看到永定河冲破重重阻隔,在大峡谷中奔腾而下,那种势不可挡,摧枯拉朽的气势让他感到了无比的震撼。人往往在低落的时候,把自己融入大自然之中,就会从中汲取力量,焕发出生活的勇气和战胜困难的斗志而重新振作起来!
永定河是北京的母亲河,横卧在太行山和燕山的怀抱,永定河古称“无定河”,由于缺乏治理,洪水泛滥,千百年来,“无定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穿山越岭,从西向东一路横扫,把它夹带的泥沙堆积起来形成了现在的“北京湾”。清朝康熙年间,直隶巡抚于成龙治理永定河,修筑左堤,堪称固若金汤,才把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牢牢地绑住。“永定河”就是康熙给这条河钦定的名称。作为千年古都的北京,在经受着永定河摧残的同时,也因它的滋润而得千年繁华。
什刹海与永定河为母子关系。什刹海紧傍北京中轴线西侧,是滋润、造就北京文化的宗源。自元世祖忽必烈迁都,一座伟大的都城就此诞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先有什刹海,后有北京城。什刹海包括前海、后海和西海三个水域及临近地区,与“前三海”相呼应,俗称“后三海”。元代时候为解决漕运用水需要,科学家郭守敬开辟上游水源,什刹海便成为京杭大运河的漕运终点,成为北京城内重要的漕运码头。从此,开启了什刹海的千年繁华,在其鼎盛之时,南来北往的船队穿梭期间,兰舟催发,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云集于此。
夏季的什刹海绚丽多彩,我的脑海中逐渐呈现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透过历史的烟云,穿过悠悠的千年河道,一直延伸到了我的身边。什刹海的水渗透着来自黄土高原的气息,这座历经繁华的千年古都,从古至今都离不开来自黄土高原的滋养,我的眼前仿佛看到美丽的桑干河上赶着黄牛在土地上耕耘的农夫,在汩汩流淌的河岸旁嬉戏的孩童,耳畔回荡着那首悠扬的哥哥你走西口的恋曲。来自黄土高原的我,仿佛一个感叹号,在银锭桥上依栏而立!
什刹海附近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胡同和青砖灰瓦的四合院,是北京范围最广、保存最完整的历史城区,也最完整的保存了四合院的生活记忆。初次踏入什刹海,心中充满着激动和好奇,时值盛夏,胡同里散发着沁人肺腑的槐花香,暖融融的阳光从高大的树冠上弥漫开来,一副清晰的胡同人家的生活场景展现在了我的眼前。古老的四合院,门洞里依旧挂着一对旧藤椅,院里的椿树上依然是高一声低一声的蝉鸣,早起的清洁工挨家挨户清理着垃圾,精心地呵护着胡同的脸面;一位上班的后生手捧一杯热腾腾的豆汁穿街而过;胡同对面的海奶奶一大早梳理干净,拄着拐杖准备到大槐树下找胡爷爷扯闲篇;穿着马甲,骑着红色凉棚的三轮车车夫洒下一路的吆喝-----什刹海胡同里的凡俗日常,像沉默而生动流淌着的溪水,绿树灰瓦间的平和和静宜自有一种繁华深处藏净土的庄严,从古到今都承载着人们对这座千年古都特有的情感。
说起什刹海的胡同,少了烟袋斜街如同拉面没放臊子,吃菜没放盐一样。过了银锭桥往北,右手便是烟袋斜街,鼓楼下的这片街市从元代起便成了繁华之地,居民一直呈现聚居趋势。此街原名叫“鼓楼斜街”,清末时候,居住在北城的旗人,大都嗜好抽旱烟或水烟,因此烟袋的需求与日俱增,所以一户一户的烟袋铺就诞生在了斜街上,这条斜街自道咸之后就称作了“烟袋斜街”,听说位于斜街东口入口处的两家最出名的烟袋铺均为山西人开设,一为恒泰号,一为双盛泰。我专门跑到烟袋斜街去找这两家店铺,但已经无迹可寻了。作为一个山西人,总要想方设法去寻找一些与山西有联系的地方,哪怕是蛛丝马迹也不放过——永定河上的桑干河,京西古道上的山西会馆,还有“爨底下”的古村落,我都想细细考究,“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有着太大的诱惑,若不亲身体验,恐怕可惜了这样的好诗。
穿行在烟袋斜街,沿街店铺林立,各种北京特色小吃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垂涎欲滴,尤其是到了晚上,华灯初上,配以落日晚霞,游人如织的烟袋斜街更是一番繁华景象,走累了,我们坐下来,这个时候来一碗北京小吃“莲子八宝粥”,“用糯米和上好梗米煮成,煮的腻笃笃的,盛在小碗里,中间混着鲜莲子、鲜藕、鲜鸡头米,上面再堆上雪花绵白糖、青丝红丝---小碗又搁在水桶里,用那从窖中取出的天然冰块偎着,取出来的时候,凉飕飕的,称作“冰盏儿”,你说该有多么爽口!“,然后再来一个“苏造肉火烧”,“是拿花生油、鲜鸡蛋和西罗面烤成的,皮儿一层又一层,层层不乱,薄薄的皮儿下,露出里头的萝卜丝瘦肉末馅儿,一两算你两个,真勾人的“哈喇子”----“
《钟鼓楼》里的文字,有记忆,有味道,刘心武先生的精彩描写,把老北京的味觉完美地保存在了他的文字里,不知勾起过多少人对那个时代的记忆和怀念!
与其说胡同人家十足的烟火气是什刹海的“里子”,那么散布在周边的寺庙书院及王爷府邸便是什刹海的“面子”。出烟袋斜街往西,就是“鸦儿胡同”,在这条不起眼的胡同里,隐藏了诸多的佛庙书院,可以用“草里藏珍珠”来形容,其中广化寺就是这条“寻常巷陌”里的一颗璀璨夺目的“珍珠”。广化寺坐北朝南,门前的照壁上书有“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大字,刚才还在胡同里感知人间烟火的我,站在这座“小小”的寺庙面前,深感一方古刹透出的佛门气场。近年来,正赶上新冠施虐,广化寺大门紧闭,门前罗雀,我只能隔着寺庙的院墙,望着里面高高的佛塔尖,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了。
广化寺大约建于元朝,清末民初,张之洞把自己的私人藏书存放于寺内,奏请成立京师图书馆,次年获准。同时今日国家图书馆的前身也位于此。现在广化寺不仅是北京著名的佛教十方丛林(十方丛林是一种寺庙管理制度),也是北京市佛教协会所在地。广化寺有三不,一不攀龙附凤,二不外出应酬佛事,三不私自募捐化缘,在老百姓中口碑好,坐落在胡同中,多了几分低调感。虽然暂时没能进入寺内,对它进行近距离的接触和了解,但是就“三不”而言,便对它有了几份崇敬之情!
每当穿行于胡同,你会冷不丁地看到眼前一座大宅子的墙上挂着的牌子,标明了这里曾经的主人,这样的深宅大院和胡同里的平凡瓦舍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你也会不由得发出感慨,曾经的辉煌,只留下一声历史的叹息;乾隆四十年前后,在皇帝面前红得发紫的和珅,就在什刹海的西南角相中了一块四周萦水,遥接西山,而且又离“皇上家”不远的风水宝地,建造成了大名鼎鼎的“和第”。1851年恭亲王奕訢成为宅子的主人,恭王府的名称也因此得来。每当行走在从恭王府拐入鸦儿胡同的那条正对着北海公园的街道上时,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几百年前和珅从府衙上朝时的宏大场面,可以想象,当年位高权重的和珅是何等的登峰造极和不可一世,但却落得遗臭万年。站在金碧辉煌的恭王府大门前,不由得想起了《红楼梦》里曹雪芹的一席话: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对后人有着醍醐灌顶的警醒作用。
距离恭王府不远处,位于后海西北角的宋庆龄故居也是什刹海的一处旧时王府,一日进入参观,禁不住被这位伟大的女性所感动。虽然我们这代人是在革命思想的熏陶长大的,从小对宋庆龄先生已经烂熟于心,但是总觉得遥不可及,而当你步入她工作和生活的真实场景时,从前的伟人就会变得立体起来。当我进入位于古建筑以西的一座中西合璧的两层楼的时候,宋庆龄工作和生活的场景一一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一楼的会客厅宽敞明亮,朴实无华,完好地保留了宋庆龄生前的原貌。特别是当我款款登上二楼的时候,一位对中华民族做出巨大贡献的伟大女性展现出了热爱生活,喜欢阅读等众多的细节,厨房里的案板上还摆放着宋先生使用过的厨具,好像宋先生马上就要回来继续炒菜做饭,茶几上的那杯咖啡好像还在冒着热气,书房里书架上的图书依然静静地等在那里,夹着字条的书籍依然留着宋先生的体温----我流连忘返,驻足良久。
当我参观完宋庆龄故居,准备走出大门的时候,突然被眼前的一道长廊吸引,长廊通向一座古楼,写有诗词的装饰牌耸立两侧,“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纳兰性德。心中激动不已,循着长廊,读着一首一首的纳兰词,竟忘了自己是匆匆过客。”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仿佛诉说着300年前什刹海的一件陈年旧事,那是多愁善感的年轻公子静悄悄的走过街巷角落发出的哀伤;”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和纳兰性德青梅竹马的表妹被召入宫,从此,红墙两隔,相见无望;”藕风轻,莲露冷,断虹收。正红窗,初上帘钩。田田翠盖,趁斜阳,鱼浪香浮。此时画阁,垂杨岸,睡起梳头。旧游踪,招提路,重到处,满离优。想芙蓉,湖上悠悠。红衣浪迹,卧看桃叶送兰舟。午风吹断江南梦,梦里菱讴“,一副烟波迷蒙,柳岸荷香的如诗画卷呼之欲出,那一定是诗人在晨曦与落日时对什刹海斑驳迷离的景色发出的感叹。纳兰性德惆怅的生命已经定格在历史的天空,人们在这片晴空下依然继续着人间冷暖,悲欢离合,把各自的人生感悟融入到清澈的涟漪和青翠的荷叶之中,生命的生动与天地景物的静美,构成了一幅迤逦的画卷,无论是诗人感应天地的哀愁,还是穿行在市井巷陌中的凡俗平常,都可以被解读为岁月静好。
眼前的什刹海,鸭子在水面嬉戏,鱼儿在浅底游弋,青翠欲滴的荷叶和才露尖尖角的小荷美得让人窒息。我俯下身去,仔细地打量着她的一颦一笑,认真地倾听着她的喃喃述说,微风掠过,激起水面层层涟漪,那一定是积攒了数不清的历史感慨;我喜欢胡同里晒太阳的大爷和大娘,就如同遇见了那些看着我长大的爷爷奶奶们;也喜欢那些恢宏的王府中透出的历史沧桑和带给后人的感叹;我喜欢在什刹海岸边扶柳眺望,也喜欢欣赏她“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之神韵;从低矮的四合院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仿佛映衬出一副绝美的历史画卷,鸽群飞过的晴空,是否留下我深情的一眸!
夕阳映衬下的钟鼓楼,俯瞰着静静的什刹海,仿佛隔着时空,撞击着晨钟清脆,击打着暮鼓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