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6-04
舒乙
“到了德胜桥。西边一湾绿水,缓缓的从净业湖向东流来,两岸青石上几个赤足的小孩子,低着头,持着长细的竹竿钓那水里的小麦穗鱼。桥东一片荷塘,岸际围着青青的芦苇。几只白鹭,静静的立在绿荷丛中,幽美而残忍的,等候着劫夺来往的小鱼。北岸上一片绿瓦高阁,清摄政王的府邸、依旧存着天潢贵胄的尊严气象。一阵阵的南风,吹着岸上的垂杨,池中的绿盖,摇成一片无可分析的绿波,香柔柔的震荡着诗意。”(《老张的哲学》,第九章)
德胜桥
“湖外的水沟里,一些小鱼,眼睛亮得像些小珠,忽聚忽散,忽来忽去;有时候头顶着三片嫩萍,有时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靠沟边,一些已长出腿的蝌蚪,直着身儿,摆动着那黑而大的头。水忽然流得快些,把小鱼与蝌蚪都冲走,尾巴歪歪着顺流而下,可是随着水也又来了一群,挣扎着想要停止。一个水蝎极快的跑过去。水流渐渐地稳定,小鱼又结成了队,张开小口去啃一个浮着的绿叶,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鱼藏在深处,偶尔一露背儿,忙着转身下去,给水面留下个漩涡与一些碎纹。翠鸟像箭似的由水面上擦过去,小鱼大鱼都不见了,水上只剩下浮萍。”(《骆驼祥子》,第二十四章)
“那娇嫩刚变好的小蜻蜓,也有黄的,也有绿的,从净业湖而后海而什刹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弯着小尾巴在水皮儿上一点一点;好像北京是一首诗,他们在绿波上点着诗的句读。净业湖畔的深绿肥大的蒲子,拔着金黄色的蒲棒儿,迎着风一摇一摇的替浪声击着拍节。什刹海中的嫩荷叶,卷着的像卷着一些幽情,放开的像给诗人托出一小碟诗料。”(《赵子曰》,第十六章)
什刹海
这三段文字,都有资格刻在石头上,成为积水潭光荣的赞美诗,成为历史的见证,成为深情文字的范本。也许,它们还会和那里的美景相呼应,成为一个新的典雅的高品味的景点。游人会在这里驻步低吟,被这美景,被这美文,被写这美景美文的作家所深深的打动。
积水潭、什刹海和老舍先生的缘份还不止于此。惊人之笔是,这里竟是他的归宿。
去世之前,他专门到过什刹海。
他在为自己的死寻找合适的场所。
他的老朋友,大阿訇马松亭老人曾在什刹海边上意外地碰见了他。他们之间有过一次生离死别的谈话。老舍先生痛苦的坦诚的告诉马老人:他“想不通”,他“要走”。不能对亲人讲的话,此时此刻,在湖畔,向多年的老朋友,一股脑儿全盘托出了。看着他的眼神,听着他的吐露,马老人全明白了。
他全理解。他突然感到非常可怕。他觉得千钧般的重量向他压来,因为他知道,他是第一个得知这个秘密的人。他想喊,他想大声的叫,不得了啦,一位受人民喜爱的作家将离世而去,这位作家最热爱生活,最热爱他的国,最热爱他的北京城,如今,他却要舍去一切,他要愤然离去。马老人心慌意乱,他不能喊,他也不能说些安慰的话,他无能为力,他只剩下紧紧握住老舍先生的手,浑身哆嗦。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在什刹海畔分别了,永远地分别了,连一句“多多保重”也没有说出来。
新太平湖
十几天以后, 老舍先生自沉于太平湖。那是在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一个最最黑暗的日子。
太平湖离积水潭仅仅一墙之隔。在过去,一个在城墙内,一个在城墙外,都同属一个水系。
这里离老舍先生可爱的母亲的娘家不远,这里离老母亲晚年的住地也不远,这里离他本人的诞生地很近,这里离他早年工作的地点只在咫尺,这儿,就是他的摇篮。
他再一次跨进摇篮,安睡在那里,如他所说,无所求也无可怕。
他在他认为最美的地方,为自己的生命画了一个句号。于是,在老舍先生和积水潭、什刹海的故事之中,在亲切和深情之外,又多了一份永恒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