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刹海眺望大运河



布时间:2020-01-06


蜗居的地方离什刹海也就四五站地光景。周末或傍晚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到什刹海边走一走。在城市的核心地带,能有这样一片可以称之为“海”的开放水域,实在是幸甚乐哉。

 

 

大隐隐于市。什刹海大概属于这一类隐者。她没有被围墙圈囿,而是隐逸在斜阳里,静卧在胡同间。不过,只要你打开北京市城区图,还是能很容易发现她的靓影。在北部中轴线西侧,一片翡翠似的水域非常惹眼,像小朋友写的数字“7”,横往上挑;也像一只立在水中的小海马抬眼西望。小海马的身子和尾巴是前三海(北海、中海、南海),小海马细细的长嘴和头部是后三海(前海、后海、西海)。西海也叫积水潭,后三海一般统称什刹海。六海一水相连,像明珠一样镶嵌在京城二环内.

尽管完美相融,什刹海比这座城市的历史可要久远多了。在恐龙灭绝的中生代(2.52亿年—6600万年前),强烈的燕山运动造就了北京的基本地形——西部和北部是山地,东南部为平原。到了全新世时期(1.17万年前至今),发源于晋西北黄土高原的永定河越过北京西部山地,开始在北京小平原上奔腾,并随着新构造运动屡屡改道。其中一条故道人称“三海大河”,从石景山向东,经紫竹院、积水潭(西海)、后海、前海、北海、中海再折向东南,一路穿过了北京城中心区域。再后来,永定河改道到别处,但是三海大河故道上的湖泊留了下来。什刹海就是从那时走到了今天。

北京是六朝古都,建城已有3000多年历史了。但是直到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四年(约1267年)时期,一个叫刘秉忠的人才把北京城和什刹海联系了起来。那时候的什刹海还不叫什刹海,大概还是沿袭金人称呼,叫“白莲潭”或“积水潭”。刘秉忠自幼聪颖,于书无所不读,是个兼通三教的旷世奇才,深为忽必烈所欣赏。忽必烈甚至依他的建议,将王朝之名由“蒙古”改为“大元”——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这一次,元世祖派给他的任务是为新王朝修建一座新的都城。

刘秉忠(1216年—1274年)

 

这片水草丰茂的鹜雁之地吸引了刘秉忠的目光。一个大胆的设计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要把这片水域纳入城中。他规划的大都有一根南北走向的笔直中轴线,是撑起新都城的脊梁。这根脊梁定下来了,这座城也就差不多定下来了。不知水草中惊飞的孤鹜是否给了他灵感,他把这条极端重要的中轴线选在了积水潭(今什刹海三海、已填埋的太平湖、北海、中海水域,不含明朝时增凿的南海)东岸,即以积水潭最东端海子桥(今万宁桥)为顶点的切线,并设立了大都的“中心之台”。西城墙筑在积水潭西岸,按中轴线对称过去并略作调整就是东城墙的位置。皇城南墙已定,再根据距中心台南北等距确定北城墙。东西南北,九经九纬,五十坊街道,城方如印。于是,一座按照《周礼·考工纪》中理想规制建造的皇皇帝都横空出世。大都内的积水潭被皇城一分为二,南部被围在皇城中,按古制称太液池(今北海、中海),为宫廷御苑;北部仍称积水潭或海子(今什刹海三海、已填埋的太平湖),百姓可至。流动的水域让这座都城在威严规整的同时充满了活力和灵气,而中轴线的设定一直为这座城的后继者所尊崇。

然而,刘秉忠只是让什刹海孕育出了新的帝都,另一个人却让什刹海扬帆远航,直连这个泱泱大国的富庶之地。这个人叫郭守敬,是刘秉忠的学生,不仅习知水利,更是巧思绝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大才。比如受命修订新历法,郭守敬一出手就拿出了当时的世界一流成果——《授时历》,前后通行了360多年。帝都形成已有时日,居民多达四五十万人。这几十万人的口粮和日用都需要从南方的鱼米之乡调运。彼时,京杭大运河的北方码头终点只到通州,所以,还需想尽办法将粮食从通州运回大都。“……通州至大都,陆运官粮,岁若千万石。方秋霖雨,驴畜死者不可胜计……”这让很多人看了着急。

这一回,郭守敬主动献策,建议引昌平白浮泉等水源到城内积水潭,并开凿大都到通州的运河,以济漕运。忽必烈准奏,说干就干。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春天,运河开工。在工地挥汗如雨的人群中不仅有黎民百姓,还有丞相以下的各级官员,忽必烈命令他们都得听从郭守敬的指挥干活,足见对这个工程的重视。至元三十年(1293年)工程竣工,运河通航。从此,南方的漕粮、丝绸、布匹等,可以随漕船跨越长江、淮水、黄河、海河,最后通过新凿的运河水闸和斗门直达积水潭港。这一日,忽必烈从上都(今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正蓝旗草原)返回大都。大概他离开大都已有日子,经过积水潭时,只见舳舮蔽水,舟楫如云,繁盛的景象让他大喜过望,当即赐名这段新运河为“通惠河”。

漕粮源源不断运来,“川陕豪客,吴楚大贾,飞帆一苇,经抵辇下”。千帆云集,百舸穿梭,什刹海经历了历史上的巅峰时刻。积水潭边,钟鼓楼前,遍布酒楼茶肆,处处市井喧声,“华区锦市,聚万国之珍异;歌棚舞榭,选九州之秾芬。”大都的规模和繁华,一时世上无双。

此后的近百年间,积水潭都是一派繁忙。直到元朝在统治者对汉人的残酷剥削和对外征战中衰落,朱元璋的大将徐达率马步舟师沿着运河北上,最终攻陷大都。起初,元兵还没有被完全打垮,明兵为了便于防守,决定缩小城区。东、西城墙是不能再缩了,西城墙就在积水潭西岸呢,于是只好缩北城墙。北城墙南移5里至坝河南岸,坝河也就成了天然的屏障——北护城河。再选择水窄处与西城墙衔接,这样,积水潭的一部分水域就被隔在了城外。

随着朱元璋定都南京,元大都改名北平府。积水潭的港口还在,但北方总码头的地位不再,漕船不再北上,昔日的繁华热闹成了一个王朝远去的背影。再后来,夺得帝位的燕王朱棣又把帝都立了回来,北平府变身北京城。或许是感觉皇城里舳舮蔽水实在风险过大,又或许是为了保障皇城里的用水安全,在旧城池的改造中,新宫南移,南城墙也南移,并把通惠河的一部分圈入皇城。虽然重是帝都,运河也已重新疏通,但是漕船是不得进入了。积水潭复归一泓平静的潭水,只能远远望着南来的船帆,在东便门外新建的大通桥下停了,又去了。

随着上游来水日稀,积水潭水量日少,很多地方变浅了,露出了陆地。人们在水窄处修了桥,先是德胜桥。桥西的水域仍叫积水潭,也就是今日之西海。桥东的部分叫什刹海——据说得名于西北岸的一座“什刹海寺”。后来又修了银锭桥,再把什刹海分为两部分。桥西北部分称什刹海后海,桥东南部分称什刹海前海。银锭桥的修建也成就了“燕京小八景”之一——银锭观山。银锭桥被《燕都游览志》称为“此城中水际看西山第一绝胜处也”。那时候在银锭桥上看西山,“西望城外千万峰,远体毕露”,“晓青暮紫,近如可攀”。黄昏时分,则是一派“大好西山衔落日,碧峰如障水亭孤”的气象。

什刹海风光秀丽,颇有江南神韵。湖岸垂柳依依,绿树蝉鸣;湖中荷叶田田,鱼浪香浮。《帝京景物略》赞美什刹海之美堪比“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达官贵人纷纷在此修建名园宅邸,文人雅士也常常来此游赏。明朝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米万钟、诗人三兄弟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等人都曾在此流连忘返。到了清朝的时候,更是王府林立,宅院深深,寺观众多。明珠之子、大词人纳兰性德就经常和文友朱彝尊、陈维崧等在此赋诗填词,龚自珍等人还在此举行秋禊。

然而,北京终究还是水资源短缺,什刹海的水量持续减少。从运河来的漕船早已不能抵达什刹海了,但是还得指望从什刹海流过的水抵达运河,因为运河的畅通很大程度上维系着一个王朝的生命。明清时期,为了引水济运,曾一次次疏浚河道,一次次修闸建坝,一次次开凿新的水源。直到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通惠河的漕运停运,此后玉河(通惠河在城内的一段)逐渐断水,什刹海与大运河的联系也就彻底断了。实际上,这时候的什刹海已经自身难保。清末时,什刹海已经水面锐减,而且被分割成数块,里面种满水稻,遍布芦苇、莲藕、杂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什刹海三海已是互不连通的臭水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经多次清淤治理、景区整治,从官厅水库、密云水库引新水源,这才有了今天的模样。

如今的什刹海已成为一个开放型公园,4A级景区。不过2016年因交通拥堵、居民杂物外露、卫生死角、商贩占道经营等诸多问题被北京市旅游委警告处分过,限期半年整改。后来没听说景区被摘牌,看来整改还不错。不过,不知道旅游委的评判机制,除了专家考评之外是否还包含了大众点评?

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说什刹海是京城最富有人味儿的市井宝地。建筑大师张开济先生说什刹海以自然朴素之美见长,别有一番野趣。现在的什刹海公园越来越精致了,这“野趣”却是少了些。清人刘家珍《地安门观荷》诗云:“行尽荷池又稻田,碧花红穗散秋烟。一群鹅鸭三篙水,酷似江南雨后天。”当年,什刹海的趣味是这般荷花满塘、稻荷争香、鹅鸭戏水,可惜今天什刹海的荷花被限制在水边一隅,不复当年接天莲叶的壮观。即便是大名鼎鼎的荷花市场毗邻处,荷花也只是在前海湖边窄窄地植了一片,大片水域还是空出来供人们乘船游玩。

10多年前就有人撰文称什刹海是老北京的最后一个图景。北京的都市味越来越浓,能看到老北京风味的地方越来越少了。10多年过去,什刹海早已被一家家酒吧、咖啡馆、商铺攻陷。每当傍晚来临的时候,游人蜂拥而至,酒吧的音乐响起,灯光迷离。如果逢上节假日,人群更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银锭桥上甚至需要靠警察维持秩序——催促着大家快点通过,不要停留。再看湖面上,常常摇动着游船。如今的什刹海如果跟其他古城混在一起,已经难以分别。不知那位撰文的先生是否会感叹,老北京最后一个图景也快消失了?
其实,经过几千年风雨洗礼,多少世代更迭,几度时代变迁,什刹海已经很难做一个真正的隐者了。走在什刹海边,我们看到的是当下风景,感受的是现代气息,什刹海也在追赶着一些脚步,只是略显狭小了些,局促了些。如果停留在什刹海说什刹海,总归是孤立的,静止的。要让什刹海动起来,活起来,在大伙都行色匆匆的时代,迈的步子更坦然一些,从容一些,可以考虑让什刹海与具有更加开阔时空的大运河加强连接。

随着自然条件的变化,大概在地理上已经很难连接了,不过水脉不通文脉可通。京杭大运河已经于2014年入选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是我国一笔丰厚的人类文化遗产,是与长城比肩的中华民族文化身份象征。大运河走过了2500多年历史,曾经回荡过河工的号子、纤夫的号子、船工的号子,或粗犷或苍凉,或雄劲或悲怆;大运河水流淌了近1800公里,曾经运送过南方的漕粮、丝绸、茶叶、竹木,也运输过北方的松木、皮货、煤炭、棉花。大运河“漂”来了一个偌大北京城,也繁盛了一座座运河城市,哺育了沿岸的运河儿女,至今仍在水源丰沛的地方流淌。在运河壮阔的时空里还远远不止这些,沿着运河行走,你能发现太多包括地名、建筑、诗歌、戏曲、工艺、美食、传说等运河留下的文化印记。曾经作为北方总码头的什刹海地区,同样留下了丰富的运河文化遗迹。现在虽然水脉断了,但是文脉不要断。

这些年来,什刹海其实已经做了不少与大运河文脉重新连接的努力。在前海火神庙广场可以看到京杭运河积水潭港碑,在万宁桥畔也可以看到大运河临时邮局、中国大运河世界遗产区界桩。跨过万宁桥,在玉河故道北段可以看到通惠河玉河遗址碑。过了东不压桥(地安门东大街),在玉河故道南段,还建了一排古色古香的大运河沿途风光木雕。不过,在VR(虚拟现实)、AR(增强现实)等现代化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还可以做得更多一些,让历史的厚重有一份可以触摸的质感,让躁动的心灵有一片可以栖息的家园。

每次到什刹海,我总是愿意到小小的银锭桥上眺望一下远方。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远处树梢上、楼顶间一抹隐隐的西山,聊胜于无,总比看不到好。我也会朝大运河的方向望一望,大运河自然是看不到的,不过,只要文脉相通,或许可以缓解些许惆怅。在环境保护、生态文明的大背景下,无论是什刹海还是大运河,都有了更高定位。我们该如何保护这份遗产,不让她变成遗址或完全变了模样,如何让她接地气、持续滋养这片土地和人民,呼唤着每一个参与者思考,也考验着管理者的智慧。

 

 

胡容波